在青藏高原第19年，楊樂早已熟悉高原熾烈的陽光、清冽的風，適應這里干燥的氣候和高海拔帶來的一系列身體反應，習慣黑頸鶴春來秋去優(yōu)雅翩然，以及探尋、保護高原生物多樣性帶來的擔憂與驚喜…… 　　當年，這個青年帶著一顆找尋人生答案的心來到高原，成為一名“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”志愿者。在獲得感與責任感的雙重驅使下，他服務期滿后留了下來，投身到這片廣袤土地上的生態(tài)保護與研究工作中。

　　19年光陰流轉，將楊樂從青蔥送入不惑。他也從一名西部計劃志愿者成長為西藏自治區(qū)高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員、副所長，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。新鮮早已成為尋常，日復一日的科研工作填滿生活，他卻不曾麻木倦怠，相反激發(fā)出內心更多的夢想和責任，“我的事業(yè)與人生價值，在高原。”

　　西藏，西藏

　　2004年早春，大四學生楊樂站在學校的宣傳欄里，看到了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招募的海報。彼時他行將本科畢業(yè)，面對未來懷有期許，卻有些茫然。

　　“出發(fā)！到西部去，到基層去，到祖國和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去”，這句口號猛然擊中了他的內心。

　　楊樂對西部地區(qū)并不算陌生。他的家鄉(xiāng)湖南懷化，地理位置已偏湘西。但因在國企大院里長大，他從小與當?shù)氐淖匀簧鷳B(tài)并無太多接觸。直到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利的成功誕生，激發(fā)了他對生物學研究的向往。高考后，楊樂進入北京林業(yè)大學生物技術專業(yè)就讀。“這與野生動物看著相似，實則相差有點遠。”好在他對此也很感興趣，不但努力讀書，還在課余與同專業(yè)學長李忠秋，一同成立北京林業(yè)大學百奧生物協(xié)會，希望聯(lián)合對生物學感興趣的同學一起做點什么。2001年，他們最早在全國舉辦了高校之間的“觀鳥聯(lián)誼賽”，在北京十三陵水庫，楊樂第一次從科學觀察的角度看鳥。那時他完全不曾想過，未來有一天，自己會與此發(fā)生如此緊密的聯(lián)系。

　　大學一年級暑假，楊樂參與學院一位老師的課題組，到寧夏平原中部的青銅峽開展暑期實踐，“當?shù)貥淞置康较奶炀托翘炫７簽E，我跟隨的課題組主要研究林木的有效天敵防控，比如化學防控、天敵昆蟲防控等。”楊樂第一次開啟了真正的西部之旅。

　　日照輻射特別強、風沙大，以及荒涼與貧困，是楊樂對西部地區(qū)最初的認識。車行過一程又一程，停在一個小院落里，荒涼的平原上，幾間平房低矮破舊兀自立在那里，院子對面只有一戶人家。為期一個月的調查中，楊樂最大的收獲是接觸了非常優(yōu)秀的科研工作者，接受了正規(guī)的科研訓練，學著建立科研整體思維，“還有看到生態(tài)保護的重要作用。”有了這樣的收獲，生活條件和野外調查的艱苦，早已不值一提。

　　大二時，楊樂又參與了云南草海保護的一項社團活動。此后，他越來越多參與到科研項目中，專業(yè)知識、科研能力不斷提升，對生態(tài)保護的思考逐漸深入，也慢慢看到生態(tài)保護與社會發(fā)展之間的矛盾。“要保護還是要發(fā)展”，這樣的問題也現(xiàn)實地擺在科研人員面前。

　　與此同時，理想與現(xiàn)實的矛盾也逐漸顯現(xiàn)——楊樂所學的專業(yè)，內容相對寬泛，同級畢業(yè)生大多去了醫(yī)藥行業(yè)、釀造業(yè)或轉行。可理想尚未實現(xiàn)，是否要就此揮別？保護與發(fā)展、生活與理想之間，到底有沒有一個平衡點？

　　帶著這樣的糾結和茫然，楊樂很想為理想找到一個棲身之所，也為“什么樣的保護才是更有意義的保護”這個大課題作出一點貢獻。直到站在宣傳海報前，仿佛一切水到渠成，此前的經(jīng)歷和積淀全部在此時起了作用，楊樂決定報名。“我沒有答案，但是我想去找答案，我想去一個不太一樣的地方。”

　　2004年7月，楊樂正式成為第二屆“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”的一員，在7月的燦爛陽光中抵達西藏。

　　一年間，楊樂不僅完成本職工作，還與來自北京、上海、四川等地的20多名西部計劃志愿者一起，自發(fā)到拉薩一所孤兒院支教。“我們按照各自業(yè)余時間排班，輪流來給孩子上課，陪他們玩耍。”楊樂說，當時他們不僅教孩子們知識，見到他們不好的習慣也予以糾正。“滿懷著全部熱情去做所有的事。”也是在這期間，楊樂遇到了他的愛情。

　　西藏，就這樣在點點滴滴中從他鄉(xiāng)變?yōu)榧亦l(xiāng)。志愿服務期滿，最初的答案找到了，新的使命又來了，楊樂決定留下。

　　從黑頸鶴觀測開啟的高原生物研究之路



　　“來高原生物研究所做動物研究，你有興趣嗎？”2005年，西藏自治區(qū)科技廳高原生物研究所藏族學者、西藏黑頸鶴研究專家倉決卓瑪?shù)囊粋�問題，為楊樂開啟了新的科研之門。之前大學時“觀鳥”的點滴，突然成為打開科研之門的鑰匙。

　　黑頸鶴是全球15種鶴類中，唯一一種在高原地區(qū)繁殖和越冬的鶴類，也是分布在我國的9種鶴類中，唯一的中國特有鶴類，屬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。作為青藏高原濕地的“風向標”，黑頸鶴在生物多樣性保護工作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。

　　從背著攝影、攝像器材和觀察、記錄儀器，站在拉薩市林周縣黑頸鶴保護區(qū)的濕地開始行為觀測那一刻起，楊樂與高原野生動物研究工作緊密相連。

　　海拔2000米至5000米的高原、草甸、沼澤地帶，是黑頸鶴喜歡的棲息地。拉薩北部的林周縣平均海拔約4200米，是黑頸鶴的主要越冬地之一。而這些地方，自然成了楊樂的主要工作場所。野外考察的苦，一般人不能承受。楊樂卻不以為意地笑笑，“現(xiàn)在物質保障已經(jīng)好多了。我們的工作是用科研為保護提供支撐，通過科研明確野生動物需要什么后，能夠更精準地設計相關措施。”

　　在人類眼中，黑頸鶴外觀都一樣，雌雄也沒有明顯區(qū)分。為了更加細致、準確觀測到黑頸鶴的日間行為節(jié)律，楊樂將記錄斷面設為30秒一次，“那時沒有自動高清攝像頭，我們必須從早到晚守在那里觀測。每次拿著相機從左到右拍攝一遍，就需要大約30秒。沒時間把觀測到的情況記錄到本上，我就用手機錄音功能口述記錄。”

　　自2007年以來，楊樂對西藏越冬黑頸鶴開展了10余次全區(qū)范圍的冬季調查，翔實記錄了黑頸鶴分布數(shù)據(jù)，為相關職能部門做好黑頸鶴保護工作提供了重要決策依據(jù)。同時，他圍繞黑頸鶴的集群模式、警戒行為、人為干擾等課題發(fā)表了一系列科研文章。
　　觀測、研究時間久了，楊樂甚至覺得與黑頸鶴們成了“熟人”。它們在青稞田里三兩覓食，悠閑散步，梳理羽毛，不再警惕過往的車輛，也任由他們靠近觀測、記錄。枯燥的觀測，似乎由此平添了些許色彩。而年復一年看著它們春秋長途遷徙、夏天“娶妻生子”、冬天安然過冬，都是楊樂欣慰的事。

　　青藏高原廣袤的無人區(qū)，是人類禁區(qū)，也是很多種類野生動物的家園和樂園。想找到它們、了解它們，唯有追隨它們。19年來，楊樂野外調查的足跡遍布西藏每一個區(qū)縣，不論森林草原、高原荒漠，每年行程近2萬公里。不論風餐露宿、艱辛徒步，都不能阻擋他的腳步。

　　有時，還會有不期而遇的危險。2013年10月，楊樂從派鎮(zhèn)到墨脫進行徒步野外調查時，遭遇大雨。“按照慣例，墨脫10月雨季已接近尾聲，但那次雨非常大。”徒步進行到第三天，在從汗密到背崩的路上穿越老虎嘴的時候，因為體力消耗較大，加上地表溪流濕滑，楊樂不小心滑倒，險些滑墜。背包很大，卡在一塊石頭上，他停住了。爬起來，返回繼續(xù)走。“當時視線被植物遮擋，沒有覺得危險”，走出一段再回頭看，楊樂驚覺剛才滑倒的地方，下面就是奔騰的多雄拉河。

　　還有一次，也是墨脫。2015年，楊樂到墨脫做鳥類分布調查。“當時我們走的是波密到墨脫的扎墨公路，單車道。我們的車在靠近嘎龍曲一側行駛，路過一段正在滾落石頭的塌方路段時，我們的司機想快速通過，對向正好過來一輛貨車也有同樣想法，于是兩車發(fā)生了一次比較嚴重的剮蹭，我們的車差一點被擠出公路，推到嘎龍曲里面去。”當時正值雨季，是嘎龍曲水量最大的時候，水勢很猛，真掉下去后果不堪設想。事后想起，楊樂卻說：“這些突發(fā)事件最大的收獲，是促使我們思考權衡科研工作的可性性和安全性，更加細致周全地做好野外調查的安全保障工作，但這些遭遇并不會動搖我。”

　　似乎沒有什么遭遇能動搖楊樂。19年來，他其實有機會離開，但科研工作每前行一步，他都覺得責任更重了一分。“黑頸鶴是高原旗艦物種，保護好黑頸鶴這個支點，可以對高原上其他野生動物，乃至整個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的保護產(chǎn)生輻射和帶動效應，這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　　努力在高原生物研究領域發(fā)出更多、更有力量的聲音

　　近年來，楊樂的科研范圍從黑頸鶴擴展到高原珍稀野生動物的調查監(jiān)測和研究保護，以及氣候變化對高原生物多樣性的影響。“西藏由于特殊的地理條件，野生動植物資源比較豐富，我們選擇的研究對象擴大到高原的珍稀瀕危動物，和受到氣候變化沖擊的濕地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。”



楊樂（中）與同行進行野外調查

　　2017年起，楊樂作為西藏科研工作者的優(yōu)秀代表，擔任第二次青藏高原綜合科學考察子專題科考分隊隊長和聯(lián)絡人，持續(xù)監(jiān)測青藏高原中南部重要濕地繁殖與越冬的水鳥。帶領團隊成員共采集鳥類分布數(shù)據(jù)1000余條，鳥類遷徙數(shù)據(jù)3萬余條，鳥類特征及生境照片1500余張，首次匯編《西藏濕地水鳥名錄》，為進一步摸清中亞遷飛區(qū)鳥類遷徙通道奠定基礎。

　　此外，楊樂先后率領團隊陸續(xù)發(fā)現(xiàn)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黑鸛、彩鹮、寶興鹛雀等10余種鳥類在西藏的分布，充實了西藏東南山地、藏北湖盆區(qū)、雅江河谷等多個地理單元鳥類多樣性的資源調查。

　　楊樂總結規(guī)律，揭示藏北有蹄類動物的行為節(jié)律和行為適應機制。通過對動物警戒行為、社群行為等因子的分析，增進人們對藏羚羊、藏原羚、藏野驢的了解，揭示這些珍稀瀕危有蹄類動物的行為模式、集群效應及聚群機制，為開展保護管理提供重要科學參考。“隨著不斷填補多個高原典型生態(tài)區(qū)生物多樣性的本底空白，不僅讓野生動物保護工作更加科學有效，今后相關人員開展科研項目也將變得更加精準。”楊樂說。

　　多年來，楊樂先后主持國家重點研發(fā)項目課題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、西藏自治區(qū)科技重大專項等科研項目和課題10余項，參加國家重點基礎研究發(fā)展計劃項目、西藏自治區(qū)重點研發(fā)項目等科研項目20余項。在Journal of Zoology、Current Zoology、《生態(tài)學報》等國內外期刊上發(fā)表論文70余篇。

　　目前，動物入侵問題已成為危害自然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、生物多樣性及人類社會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的國際問題。楊樂積極助推自治區(qū)生物資源與生物安全重點實驗室建設，關注外來動物快速鑒定技術標準和外來動物監(jiān)測技術標準的建立，通過評估外來動物入侵風險，完善區(qū)域外來脊椎動物動態(tài)監(jiān)測預警體系。

　　楊樂認為，生態(tài)學的科研意義是“關系”，即把相關物種的關系用數(shù)學模型闡釋清楚，而后通過適當?shù)拇胧�實現(xiàn)它們更加和諧地相處。“現(xiàn)在提出保護生物學，就是通過生物學的研究，使物種、種群達到更優(yōu)的保護狀態(tài)。我們做的工作，實際就是動物生態(tài)學跟保護生物學的交叉，以更好地保護高原生物多樣性。”

　　“野外監(jiān)測考察時，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相處很多次溫暖了我”。2012年，他第一次去那曲市申扎縣買巴鄉(xiāng)，在野保員塔青的帶領下，到木糾藏布流域做繁殖黑頸鶴的調查工作。突然，有一群數(shù)千只的藏羚羊出現(xiàn)在眼前，這是一個藏羚羊的雌幼群，母羊帶著小羊羔，就那樣旁若無人地吃著草、散著步，“它們對我們的意外闖入既不排斥，也不逃避，只是偶爾好奇地看我們兩眼。當時被眼前的一幕震撼著，心里想最理想的人和動物的關系，莫過于此了。”

　　而今，楊樂已擔任西藏自治區(qū)高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員、副所長，兼任中國動物學會鳥類學分會專業(yè)委員會委員、西藏自治區(qū)高原生物學會副理事長、西藏大學理學院動物學碩士研究生導師。從一個人的課題組到研究所整體戰(zhàn)略布局、業(yè)務發(fā)展方向，擺在他面前是更大的課題，是提升西藏自治區(qū)高原生物研究所的科研能力水平。

　　今年8月，他再次帶隊野外考察，參與第二次青藏高原綜合科學考察，記錄藏北色林錯保護區(qū)20余處濕地繁殖鳥類的群落組成。“這是第二次青藏高原綜合科學考察任務三專題4的一部分工作，我們重點關注氣候變化背景下重要野生水禽群落動態(tài)情況，并結合遙感信息開展其棲息地保護。”楊樂說，“這些年來，我有機會出去進修，也與外界合作，每次都深感我們距離頂級科研水平還有較大差距。我們起點低，但要奮力加速發(fā)展。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、亞洲水塔，是地球第三極，是我國重要的生態(tài)安全屏障，生態(tài)保護地位特殊，生態(tài)保護責任重大，作為西藏本土科研單位，我們要有更好的狀態(tài)，在高原生物研究領域發(fā)出更多、更有力量的聲音。”